西门庆与贾宝玉:相悖互依,逆向同归
文学首先是美学,从审美角度看,《红楼梦》和《******》的两个主人公——贾宝玉与西门庆,正是对立的两个极致:一个美哉善哉,一个大丑大恶;一块晶莹灵秀的美玉,一堆浊臭逼人的垃圾;一边是醉人的诗意芬芳,一边是人欲横流铜臭熏天,——他们除了水火不容的对立,难道还有什么共通之处可言吗?
有的。
对“礼”的挑战和背离
中国古代的社会精神,可以概括为一个字:礼。荀卿曰:“人无礼不生,事无礼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真是大哉礼也!什么君臣父子、忠孝节义、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敬天法祖、劳心劳力,等等,所有体现宗法等级制度的一切规范,都由它作为最高象征体现出来了。由它所规范的“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各不逾矩的理想社会,真是雍穆庄严,恂恂如也,穆穆如也。
宋明以后,这“礼”又进一步僵化为“理”,“存天理,灭人欲”,面孔愈加森严起来。可严酷并不意味着有力,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它受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挑战,随着都市商业发展而兴起的市民阶层,正在各个方面通过各种形式顽强地表现自己,而《红楼梦》和《******》正是这一社会存在的产物。
一反古代文学的雍穆庄严和文质彬彬,《******》洋洋百万言的大作渲染的却是“酒、色、财、气”——尽管作者经常在行文中间向人们进行着劝诫“酒、色、财、气”的说教,特别是“色”与“财”,也即物欲和肉欲,则更是小说的描写中心。一边要“灭人欲”,一边在张扬人欲,作者的主体追求与小说的审美价值且勿论,正是在这一点上,《******》具有着反传统的意义。它是邪恶的魔鬼,但却亵渎着传统的神圣殿堂。固然,暴露权贵或为富不仁的“人欲”,是进步文学的一个传统的主题,但是,《******》之异于其它者,其主人公靠着金钱的力量起家,靠着在商品流通中不断膨胀的财富而不断扩展力量,由一个市井浪子逐渐变为山东屈指可数的暴发户大官商西门大官人、西门大老爷,他的地位与欲望随着财富的增长而增长,膨胀而膨胀,直到最后纵欲而身亡家败。作者不厌其烦地、淋漓尽致地描写了它的主人公的“欲”的膨胀与实现的过程,在表面上和理性上似乎在暴露,在感性上则在渲染,而在潜意识上和实质上则在欣赏着这“欲”,它的形象蕴涵与主体倾向都异于它以前的文学,包括《三国演义》与《水浒》这样的通俗小说在内。从审美的角度视之,这种“欲”的大肆渲染与张扬无疑是一种“丑”,故尔四百年来,人们称之为“淫书”,总是对之大张挞伐,而旧时代的推崇者又往往从封建伦理出发曲为之辩:大家都弄颠倒了。“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的反传统价值难道不是与它的“丑恶”有着互相依赖之处吗?
无独有偶,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的作者经常出面宣扬的是“空”与“冷”,但它的形象自身所辐射出的却是“色”与“热”。——真是地道的“红外线”!然而它却不是“金瓶”之“色”,这“色”与“热”可以归结为一个“情”字,它是贾宝玉终生追求身体力行的“基本精神”,也是这一形象迥异于其它的根本所在。“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这个“古今不肖第一”的贵公子,他对那集千百年封建文明之大成的诗礼世家,对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文采风流的一切,在感性上对其总体已经产生了怀疑不满,感到厌倦了,那以“礼”为规范的一切,他已经觉得“无情”了。宝玉是个蹩脚的理论家,但却是一个对时代风气感受敏锐的诗人。他说不出,但却感受得到,他感到“礼”的不合理,提出一个“情”字以取代它。这“情”,来自人的“气质之性”,也是人固有的一种“欲”,一种以美与善的形态表现的“欲”。他的“情不情”,他的“体贴”与“意淫”,他的“爱博心劳”等等,朦胧地体现了自己与他的同道者的个性解放的最初意识。也是凭直感,贾母感到孙儿的性情不好理解,它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男女”范畴;贾政则感到儿子有“酿到弑父弑君”地步的危险性。“圣人千言万语,只教人存天理,灭人欲”,《******》与《红楼梦》通过自己的主人公,分别从美与丑、从善与恶两极、从情欲与肉欲的不同角度,提出了“人欲”这个课题,对于千百年来以“礼”为标志的旧传统,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力量。
价值观念的更新
传统的价值观念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克己复礼。它有两个突出的特征:一是压抑自我,神化外在;一个是重义轻利,崇尚形而上,贬损形而下,它把人的追求纳入封建的宗法等级规范中去,大量制造着清教徒,培养着奴隶主义。不光奴隶们要低眉顺眼,即使是士大夫阶级们的人生价值的最光辉的形式“修、齐、治、平”,也必须在“非礼勿视听”中去实现,要恪守君臣、父子、夫妇、尊卑的规范而不逾矩,对上保持着“诚惶诚恐,死罪死罪”的心理状态,比起“立功”来,更看重“立德”和“立言”。
在《******》中这种价值观念开始失去了魅力,熏天的铜臭淹没了传统的圣光和迷人的诗意,市民社会不再对“克己”感兴趣,现世的物质享受成了他们的人生目标,而这目标又必须通过自我努力与竞争,通过获得金钱去实现。一个市井浪子,一旦有了钱,可以轻而易举地跻入上流社会,当朝太师太尉、皇亲内臣、状元进士、抚按科道、府尊县令,都可以使之随心所欲地围绕他转,比起东平、东昌两府的许多穷千户们,西门大官人更显出“有了钱便有了一切”的光彩。“朝廷爷一时没钱使,还向太仆寺支马价银子来使”呢,那只“言义而不言利”、清高绝尘而讳言“阿堵物”的时代过去了,随着城市商品经济的发展和金钱力量的扩张,各种观念都在慢慢更新,人生的价值观念自然也不例外。在那“热闹大马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凑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西门大官人的周围已经形成了一种环境小气候,金钱这一向来被视为俗而又俗的“黄色奴隶”,在到处亵渎着传统的尊严,它把一切神圣的东西都变成了可以交换的等价物;封爵、职官、亲情、友谊、良心、信仰、官司的输赢、女人的贞操,无不可以买卖。西门庆物色小老婆时,固然重视色相,但更重视金钱。孟玉楼和李瓶儿都是富孀,她们的财产对西门庆的事业的更上一层楼,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与传统不同是,西门庆不是拉着女人的裙带起飞,而是凭借妻子的财富而扶摇。白乐天时代的乐坛名星,以“老大嫁作商人妇”为不幸,可《******》时代“少女嫩妇”的孟玉楼,却不愿做举人老爷的正头娘子,宁愿给富商巨贾“作小”。时代精神的变化真大呀!“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有了银子,要命怎的!”──这是人们的普遍心态。西门庆虽然使银撒漫,但当黄三李四送来利钱时,他拿了“黄烘烘的四锭金镯儿心内甚是可爱”,而且还特地“抱到瓶儿房中”,不惜冰着未满周岁的官哥儿,“叫孩子手儿挝弄”。人间的一切,都是“有钱便流,无钱不流”。张竹坡在98回书前批道:“见此辈只知爱钱,全不怕天雷,不怕鬼捉,昧着良心在外胡做。”竹坡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人尚云:“钱是好东西,任何人见了都要两眼发光。性当然不是坏东西,尽管正人君子表面上都撇嘴。”——这种“金瓶精神”标志的正是价值观念的更新。在传统的价值观念中无论是“兼济”还是“独善”,都必须“克己”;而西门庆则不同了,他正凭借着对金钱的占有而进行着自我扩张:
咱闻那西天佛祖,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褚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他雄心勃勃,非常自信,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不过这个“自我”,不是永恒的人性,也不是觉醒的潜意识,而是逐步扩展的金钱力量的人格化。金钱的人格化,与人格的金钱化,正是两位一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