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咏情性”与“以意为主”――论中国古代诗学本体论的两种基本
唐代文人虽大都对六朝门阀制度及其观念深恶痛绝,在审美精神方面也有较大突破,但总体而言,他们是继承了六朝文人崇尚个性的精神;在诗学观念上,也坚持以个体性的“情性”为诗歌本体。如令狐德菜说:“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覃思则变化无方,形言则条流遂广。”(《周书· 王褒庚信传论》)皎然说:“囊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直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又说:“若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诗式》)司空图也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二十四诗品· 实境》)这里的“情性”都是指个人的才性、气质、情绪情感等。这说明唐代诗学与六朝诗学有其内在一致性。二者的区别是:六朝诗学更强调“情性”的本体地位,目的是区分文学作品与非文学作品的本质差异;唐代诗学则侧重于探讨诗歌本体与其表现技巧和表现形式之间的关系,这大约是因为在六朝时士族文人要消解汉代工具主义诗学思想的束缚,所以不得不突出“情性”的本体地位,而在唐代文人看来,诗歌本体问题早已不成其问题了。
到了宋代,“吟咏情性”已极少见之于诗学论著之中。这是由于宋学的勃兴使文化语境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在以“义理之学、“心性之学”为核心的学术话语的影响下,宋代诗学对诗学本体的认识由“情性”变而为“意”或“理”。因而在宋代,“吟咏情性”的提法是作为主流诗学话语之外的声音而存在的。或者根本就不是在六朝及唐代诗学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的。例如二程说:“兴于诗者,吟咏情性,涵畅道德之中而教动之,有‘吾与点’之气象。”(《二程外书)) )这里不能说不是在谈诗歌欣赏活动,但又无疑不同于一般的诗歌欣赏活动。因为二程强调的是在诗歌欣赏过程中激发起人的“未发之中”,亦即“性”,即人的先验道德意识。就是说,在二程心目中的“情性”不是指情感或气质而言的,而是指“性”而言的(不是荀子的“性”而是孟子的“性”)。这纯然是道学家的观点,不是宋代诗学的主调。又如严羽说:“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签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沧浪诗话· 诗辨)) )沧浪矛头所向正是宋代诗学观念与诗歌创作之基本倾向,自是与宋代诗学的价值取向迥异其趣。
三、“以意为主”与宋代诗学本体论的基本倾向
由魏晋迄唐的诗学本体论可以说是以“吟咏情性”之说为基本倾向的。当然,这期间又包含着对“情性”理解的种种细微差别。但论者均以人们的自在心态作为“情性”的主要内涵则是毫无疑问的。宋代诗学在“以意为主”的旗帜之下突破了以“吟咏情性”说为主要倾向的诗学本体论的藩篱,从而在中国古代诗学领域开出又一重要本体论倾向。“以意为主”之说并非宋人的首创。“言意之辨”及“言”、“象”、“意”三者之关系问题、“辞”与“理”的关系问题都是中国哲学史上的大公案,先秦儒学和魏晋玄学均曾对此产生过极大兴趣。即于诗文理论中倡言“以意为主”亦不始于宋代。南朝宋范哗就说过:“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绘,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宋书· 范哗传》 唐杜牧也说:“凡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 … 是以意全者胜,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 ( (答庄充书)) )范、杜二人所言之“意”即是意旨的意思,是说作诗为文应有一个主要意旨贯穿其中,并要求文辞章句为表现这一意旨服务。至于此意旨的具体内涵为何物则无关紧要。然细味二人所论,则其所谓“意”与“情性”并无根本区别:如果诗文中有某种一以贯之的“情性”的话,那么人们意欲表现这种“情性”的想法也就是所谓“意”了。在宋代诗学中,“意”的内涵则要复杂得多了。梅尧臣《续金针诗格》 云:“有内外意:内意欲尽其理,外意欲尽其象,内外含蓄,方入诗格。如‘族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族旗喻号令,日暖喻明时,龙蛇喻君臣,言号令当明时,君所出臣奉行也。宫殿喻朝廷,风微喻政教,燕雀喻小人,言朝廷政教才出,而小人向化,各得其所也。”(《曹溪渔隐丛话· 后集)) )这里所谓“外意”指诗的字面意思,“内意”指诗的隐含义,前者可以看作是后者之能指,后者可以看作是前者之所指。“内意欲尽其理”说明诗的隐含义是某种道理,譬如其所引诗句,乃是讲君臣和谐、天下太平的道理。由此可知,在宋代诗学中,“意”作为本体概念与“理”相通,就是说,“理”也是一个诗学本体论范畴。对此我们还可以找到许多证据。例如王安石说:“某尝患近世之文,辞弗顾于理,理弗顾于事,以疑积故实为有学,以雕绘语句为精新。”( ( (仕学规范)) )苏辙说:“李白诗类其为人,俊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也。… … 汉高祖归丰沛作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 … ’白诗反之日:‘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守四方?’其不识理如此。”( ( (杂说· 诗病五事)) )黄庭坚说得更明白:“好作奇语,自是文章一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类拔萃。观子美到夔州后诗,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与王观复书)) )看这些引文可知,在宋代诗学体系中,“以意为主”与“以理为主”是相通的提法。但是如果细加考察就不难发现,“理”的内涵较之“意”要狭窄得多,换言之,“意”包含了“理”, “理”却不能包含“意”。“以理为主”不过是“以意为主”的一个层面而已。
“意”的又一重涵义是诗人的观点和见解。《中山诗话》 云:“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或意深义高,虽文词平易,自是奇作。世效古人平易,而不得其意义,翻成鄙野可笑。”东坡云:“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葛立方《韵语阳秋)) )这里的“意”都是指诗文中所蕴含的诗人的观点和见解。在宋人看来,惟有一以贯之并有一定深度的观点与见解作为诗文作品的核心,它才能成为好的作品。宋人有时还将“意”分为“文义”与“意思”两个层次。如朱熹说:“如昔人赋梅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十四字谁人不晓得!然而前辈直惩地称赏.’说他形容得好。是如何?这个便是难说,须要自得他言外之意,须是看得他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动有意思,跳掷叫唤,自然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个有两重:晓得文义是一重,晓得意思好处是一重。”又说:“杨大年辈文字虽要巧,然巧中自有浑然意思,便巧也使得不觉。欧公早渐渐要说出,然欧公诗自好,所以喜梅圣俞诗,盖枯淡之中,自有意思。”(《诗人玉屑》 )此外“文义”乃指诗文中所含客观之理或诗人主观之见解,“意思”则指附于整个作品之上的某种意味、意趣。前者可由文词词义的辨析而得,后者则只能得之于体验、感受,或者说是得之于审美的直觉。前者或许还包含着伦理的、政治的因素在内,后者则是纯而又纯的审美属性。朱子谈及读诗之法时尝言:“诗须是沉潜讽诵,玩味义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 ( (诗人玉屑)) )这里的“义理”应属“文义”范围,而“滋味”则应属“意思”范围。盖朱子虽为道学家,却询属深谙诗中三昧者,故能在强调“义理”的同时顾及“滋味”。诗并不讳言“理”,关键在于能否达于“理趣”;诗亦不讳言“意”,关键是能否升华出“意思”,这大概是宋代诗学所悟到的独得之秘了。
总之,“意”这个概念的内涵比较丰富,凡属人意识层面的心理内容基本均能涵盖进去。宋人之所以重“意”而轻“情”,这自然与宋学思潮所构成的特定文化语境有着直接关系。宋代无论是重“义理”而轻“章句”的新学(王学)系统,还是高标“心性之学”的道学系统,抑或以俯仰人生、追求个体精神自由为鹊的的蜀学系统,无不探绩索隐、辨言析理,务求洞幽烛微,明察秋毫。这就造成了宋儒事事要弄清楚,处处要讲道理的文化习性。现之于诗文,则亦不免于其中发议论,言事理。全然不似汉魏、盛唐诗歌那样自然混成、天真一片。
四、“吟咏情性”与“以意为主”的比较
从南宋后期开始,宋代诗歌创作及其诗学观念即已为人们所垢病。其中最为痛快淋漓且言之成理的自然应属严羽的《沧浪诗话》。沧浪重新标举“吟咏情性”的口号,并佐之以“妙悟”、“兴趣”之说,对宋代诗学观念予以彻底否定。沧浪确然是深于诗者,他对历代诗歌的评价极为准确,对宋诗弊病的分析亦切中肯萦。然而严沧浪也有两大局限:一是评诗标准过于狭隘,只知汉唐那些纯真无伪、天真烂漫的“吟咏情性”之诗为佳作,不知宋人那些刻意求新、戛戛独造、讲求技巧的“以意为主”之作亦有大可读。二是易说而难做― 他所向往的“惟在兴趣”的“盛唐之音”恰恰不是“有意为之”所能奏效的,其所以能获得如许成就正在于它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
自严羽之后直到清中叶以前,宋代诗学不断受到法汉宗唐的复古主义者的抨击。其所抨击的要点大抵为宋诗过于重“意”,重“理”,好“议论”以及“诗史”说等等。这实质上是“吟咏情性”与“以意为主”两大诗学本体论观点的冲突。例如杨慎说:“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韵语纪时事,谓之‘诗史’。鄙哉!宋人之见,不足以论诗也。夫六经各有体:《易》 以道阴阳,《书》 以道政事,《诗》 以道性情,《春秋》 以道名分。后世之所谓史者,左记言,右记事,古之《尚书》 《春秋》 也。若《诗》 者,其体其旨,与《易》 《书》 《春秋》 判然矣。《三百篇》 皆约情合性而归之道德也,然未尝有道德字也,未尝有道德性情句也。”(王仲铺《升庵诗话笺证》 卷四)这是对宋人“诗史”之说的批评。杨升庵反对在诗中直接说教,主张采用比兴手法作诗。他所持的诗学本体论观点无疑是“吟咏情性”之说。明清之际的黄生亦有近似的观点,他说:“自宋人尊老杜为诗史,于是填故实,著议论,浸入恶道,而诗人之性情,遂不复见矣。”(《诗座》 卷二)同样是高标“情性”而反对“议论”及“诗史”说的。也有人更是直接否定“以意为主”诗学本体论观点,如王船山就说:“诗之深远广大与夫舍旧趋新也,俱不在意。唐人以意为古诗,宋人以意为律诗绝句,而诗遂亡。如以意,则直须赞《易》 陈《书》 ,无待诗也。”又说:“宋人论诗以意为主,如此类直用意相标榜,则与村黄冠、盲女子所弹唱亦何异哉!" (《明诗评选》 卷八)这些批评都是坚持以“情性”为诗歌本体,而反对以“意”为诗歌本体。
“情性”与“意”都是指诗歌作品中包含的主体心理内涵。二者最根本的区别在于:“意”是认知性的心理因素而“情性”是非认知性的心理因素。前者包括人们对外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认识、理解、判断、评价等等,按其内容性质而言,其中当然有政治、伦理、哲学等等方面的观点;后者包括个性气质、情绪情感等,其中必然有大量无意识心理内容。也可以说,“情性”是未经逻辑思维梳理,没有抽象概念侵入的那种混沌一片的心理状态。在诗歌创作中,以“意”为诗歌本体的诗人喜欢在作品中讲道理,发议论,铺陈故实;以“情性”为诗歌本体的诗人则更愿意借助作品来表现自己那些飘忽的思绪、无名的闲愁、瞬间的感慨、隐秘的幽情等等。“意”是理性的、意识层面的,“情性”是非理性的,有时是无意识层面的。“以意为主”的诗作所传达的是普遍的社会话语,往往是占主流地位的意识形态;“吟咏情性”的作品所呈现的是个人话语,是无关国计民生的闲情逸致。因而,“以意为主”的作品背后常常隐含着一个“集体主体”,即某个社会阶层或社会集团的价值观念,诗人不过是它的传声筒;“吟咏情性”的作品的背后却只有人的生命存在(有时是纯个体的,有时是全人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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