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演述体制中的说书人叙述质素
首先,说书人叙述一般以诗词作结,并以“诗云”、“有诗云”、“有诗为证”、“正是”等标志词予以提起,如:
正是:李社长不悔婚姻事,刘晚妻欲损相公嗣,刘安住孝义两双全,包侍制断合同文字。 (《合同文字记》)
有诗云:昔时柳毅传书信,今日李元逢称心。恻隐仁慈行善事,自然天降福星临。(《李元吴江救朱蛇》)
而元杂剧结末也是以“词云”提起的诗词韵语,而且明显地是第三人称叙述语调。这类跳出故事虚拟情境的话语正是说书人的习惯作法。
其次,就结末语的结构功能言,它在说书人叙述程式中的作用之一是“总结全篇大旨,或对听众加以劝戒”[8],如:
只因湖内生三怪,至使真人到此间。今日捉来藏箧内,万年千载得平安。(《西湖三塔记》)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灾危。劝君出语须诚实,口舌从一是祸基。(《错斩崔宁》)
另一作用是作为散场标志,有时直以“话本说彻,权做散场”道出,其意更明确,这在元刻本《新编红白蜘蛛小说》、《合同文字记》、《简帖和尚》、《陈巡检梅岭失妻记》中都有表现。元杂剧末尾的“词云”同样是起到散场语收束全篇的作用,一般在它之后杂剧即收场;并且它亦如话本的散场语那样总结全篇大意、劝喻世人,如《陈州粜米》剧末包侍制的“词云”:
为陈州亢旱不收,穷百姓四散飘流。刘衙内原非令器,杨金吾更是油头,奉敕旨陈州粜米,改官价擅自征收,紫金锤屈打良善,声冤处地惨天愁。范学士岂容奸蠹,奏君王不赦亡囚。今日个从公勘问,遣小忄敝古手报亲仇。方才见无私王法,留传与万古千秋。
再者,在话本小说的结末语中,直接由说书人出场,以故事情境外的立场交代故事的影响或它在当时的遗踪,如:
直到如今,留下这跳橙弩儿。后来身□□次阴功护国,敕封官至皮场明灵昭惠大王。到□□迹遗踪尚在。(元刻本《新编红白蜘蛛小说》[9])
奚真人化缘,造成三个石塔,镇住三怪于湖内,至今古迹遗踪尚在。宣赞随了叔叔,与母亲在俗出家,百年而终。(《西湖三塔记》)
到今风月江湖上,万古渔樵作话文。(《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
我们再把眼光投向元杂剧,也可以看到这类说书人话语,如:
才留的这鸡黍深盟与那后人讲。(《范张鸡黍》)
方才见无私王法,留传与万古千秋。(《陈州粜米》)
至今人过巨野寻他故老,犹能说鲁秋胡调戏其妻。(《秋胡戏妻》剧末)
倒与他后世流传,道这风雪渔樵也只落的做一场故事儿演。(《渔樵记》)
这些结末语虽以剧中人物之口道出,但放弃了剧中人物对限知视角的要求。实际上是剧中人物以虚构故事域外的身份道出虚构域中人或事的影响及其在现实中的遗迹,明显有说书人的声音和视点。
但我们也应看到,说书人的散场语不是情节发展的必然结果,而是附加的,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而元杂剧的“词云”则置放于故事的情节中,由剧中人物在适当的场合道出,只是它没有完全保持住对戏剧情境的联系,显露说书人的口吻,有溢出其限知视角的痕迹。
以上这些元杂剧演述方式中所滞留的如许说书人的叙述质素,以及元杂剧演述体制和说书人叙述方式所共同享有的表述方式,正是元杂剧叙述方式脱胎于早于其成熟的说书人叙述方式的遗迹和明证,昭示着说书人叙述方式与思维习惯对元杂剧叙述体制的深刻影响与渗透。胡忌有言:“只要看到宋杂剧与话本的联系,则宋元以来戏剧的发展事(除声乐外)自可大体求得解决。”[10]由元杂剧演述体制与说书人叙述方式间的密切关系,我们就会理解,为什么元杂剧中有许多以探子作为主唱人报告式的叙述段落,有许多并不是主要人物而被用作主唱人以叙述故事的功能性人物,等等。当然,在元杂剧演述体制中所混合的戏剧表述方式和说书体的矛盾,也正反映出元杂剧演述体制与说书人叙述思维曾有过的斗争、妥协过程,反映出元杂剧在面对说书人叙述经验(习惯)所形成的巨大思维惯性下的无奈与变通。
注释:
[1]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35、36页,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2]李渔《闲情偶寄》卷三《词曲部·宾白第四》,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3]逋安迪《中国叙事学》第1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
[4]参见安葵《“说法中现身”与“现身说法”》,《中华戏曲》第十三辑第297页。
[5]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35页,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6]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7]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引子》,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8]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第145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
[9]引自《古本小说集成》本。1979年,西安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清理出了一张元刻本《新编红白蜘蛛小说》残页,这是上世纪以来小说资料上的重大发现。它显示了宋元小说话本的原始面貌,在文体特征、语言习惯上为宋元话本提供了一个标尺。
[10]胡忌《宋金杂剧考》第74页,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