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古写本残卷中值得注意的异文
(6)顶——顺
李文说:传世本“可谓顺矣”的“顺”,古写本作“顶”。
隶书“顺”“顶”二字字形相近,就像前面提到的“氓”“泯”一样。古写本的原字是不是“顶”,待核。
(7)笱——苟
李文说:传世本“苟区区于攘患”的“苟”,古写本作“笱”。
由于我们所见到的影印件图象不那么清晰,以前我们不知道古写本作“笱”。今知古写本作“笱”,我们对古写本的通假字多于后出刻印本这一特点有了更深的体会。“苟”与“笱”作为一组通假字,屡见于西汉以前的文献,例如传世本《战国策·魏策》“苟有利焉”、《燕策》“苟无死”的“苟”,在西汉墓出土的帛书里均作“笱”。由此生发出来的问题是:上古时代(东汉以前)抄本的这种通假现象,到了宋元刻印本中似乎已经消失了,那么,魏晋时代这组通假字是否存在?这是汉语史研究者关注的课题之一。在这里,《臧洪传》古写本为我们提供了研究中古时代通假字的可靠资料。
三、关于《吴志·虞翻陆绩张温传》残卷
20世纪前期出土于新疆吐鲁番、日本上野淳一所藏《三国志·虞翻陆绩张温传》晋写本残卷,共80行,存1090余字。跟传世本《三国志》对照,晋写本起自《虞翻传》“权于是大怒”的“怒”,止于《张温传》“臣自入远境”的“境”。跟宋刻本比较,共有异文45处,异体字120多个。
这是出土古写本中篇幅最长的残卷,也是古写本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研究者最多的一种。然而,要充分发掘出这份残卷的文化意义和利用价值,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仅就异文的研究而言,至少有六项工作要做。
(一)继续揭示尘封已久的异文。继白坚在日本杂志上首揭异文之后,张元济《校史随笔》⑨、《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三国志校勘记》⑩ 曾经陆续介绍古写本异文43则,易培基《三国志补注》(11)、赵幼文《三国志校笺》也着意向读者介绍古写本异文,但是,至今仍有下面两则异文隐而不显。
(1)氾——汜
传世本“汜弟忠”的“汜”(音祀),古写本作“氾”(音泛)。虞氾,字世洪,名与字相应,都是水势洪大的意思。“氾”与“汜”音义不同,不可不辨。
(2)大末——太末
传世本“太末徐陵”的“太”,古写本作“大”。《汉书·地理志上》“会稽郡”有“大末”,颜师古注引孟康曰:“‘大’,音如‘闼’。”卢弼《三国志集解》引惠栋曰:“‘太’当作‘大’,孟康音‘闼’。”孟康是三国时代的注家,他的注音说明了“大末”是三国时代的写法,而古写本作“大”不作“太”,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宋刻本等作“太”,系后人所改。
(二)有许多早先被揭示的异文,一直没有受到注意,我们应当一一研究。下举两例。
(1)成名——名盛
张元济早已揭示:传世本《虞翻传》的“旧齿名盛”,古写本作“旧齿成名”。但是,至今未见有关“名盛”与“成名”的比较研究。我们的粗浅看法是,第一,“成”跟“盛”是通假字,“成名”就是“盛名”,例如《荀子·非十二子》:“成名况乎诸侯,莫不愿以为臣。”俞樾说:“成与盛通……成名犹盛名也。”唐代杨倞在注《荀子·王霸》“以观其盛名者也”的时候指出:“盛读为成,观其成功也。”第二,旧说出自三国人王肃之手的《孔子家语·大婚》有云:“孔子对曰:‘君子者也,人之成名也。’”其中“成名”表示已有美名的意思。虞翻品学兼优,当时又任职于朝廷,是东吴不可多得的宿儒君子,说他是“旧齿成名”,正是三国时代的语言。第三,古写本的“旧齿”与“成名”是两个偏正结构并列,而传世本作“旧齿名盛”则是主谓结构。我们目前虽然还不能据此断言传世本的“名盛”是倒文,但也不能忽视古写本异文的存在。
(2)责怒——积怒
白坚早已揭示:传世本《虞翻传》“权积怒非一”的“积”,古写本作“责”。但“责”“积”之异,尚待研讨。我们的初步意见是:古写本较可取。第一,“责怒”是同义复词,犹言“谴责”“谴怒”。《原本玉篇残卷》云:“謮,侧革反。《苍颉篇》:‘謮,谪也。《广雅》:謮,怒也。謮让也。今并为责字。在贝部。’”汉刘向《列女传·张汤母》:“母数责怒,性不能悛改。”据此可知,“責怒”即“謮怒”。《虞翻传》说“权积怒非一”,既云“非一”,就不必再用“积”,所以,我们怀疑传世本的“积”可能是“謮”的讹字。第二,“责怒”又见《吴志·吴主权王夫人传》:“及权寝疾,言有喜色,由是权深责怒,以忧死。”又《朱然传》:“权深嘉绩,盛责怒融,融兄大将军恪贵重,故融得不废。”“责怒”前面用程度副词修饰。而“积怒”指忿怒蕴积于心,如《战国策·秦策》云:“先王积怒之日久。”用“日久”作补语,只论时间长短,不论次数多少,程度如何。从语词的用法看,古写本为优。
(三)有些异文的研究,虽然有了结论,但前人的结论还有重申或修正的必要。例如:
(1)囗十九——七十
传世本《虞翻传》“在南十余年,年七十卒”的“年七十”三字,古写本作“囗十九”
关于古写本的“囗十九”,卢弼《三国志集解》先解释成“七十九”,接着批评古写本说:“果如所言,则在南二十九年矣。与上文在南十余年不合。不问而知其误矣。”蒋天枢也认古写本是“七十九”,但结论不同于卢弼;卢弼认为古写本不如传世本,而蒋氏不轻易怀疑古写本。
今细审古写本影印件,可以确认古写本作“囗十九”。据此,我们完全可以假定残缺字“囗”是“六”。这种假设能不能成立并不是本文要说的事,该不该进一步研究才是本文所要提出的问题。
(2)臣自远境——臣自入远境
传世本“臣自入远境及即近郊”的“入”字,不见于古写本。中华书局校点本据古写本删去传世本的“入”,缺乏必要的论证。《册府元龟》卷658及卷664均有“入”,可见北宋人所见的抄本已经跟古写本不同。既然我们目前还不能排除古写本有脱字的可能,那就只能存异待考。
(四)在古籍整理工作中,不少异文的研究成果未被利用,甚而出现误用现象。如所周知,中华书局校点本(12) 将这份残卷作为书影,并根据残卷校传世本改12处,其中11处在《校记》中简述了校勘的依据是“古写本”。可是,要正确地、充分地利用古写本,并非易事。下举二例。
(1)——充
这是由于不识古写本俗字而误校的例子。
传世本《张温传》“军事兴烦”的“兴”,中华书局校点本根据古写本校改成“凶”。事实上,古写本作“”,是“充”的俗字。
(2)“當閉反開,當開反閉”二句的次序
这是没有充分利用古写本的例子。
传世本“當閉反開,當開反閉”,白坚指出古写本作“當開反閉,當閉反開”。蒋天枢认为:“二句虽‘开’‘闭’二字先后使用之不同,所关甚重。缘上句言当前实况,下句则讥芳开门迎降吴人(关羽之死即由芳开门迎降)。翻之言应景而发,决无先讥刺而後言实况之理,自当以写本‘當開反閉,當閉反開’为是。但向来读史者于此不切实际之错误,甚少注意,益见书之不可不校也。”中华书局校点本至今已印刷多次,重印过程中往往在校点工作上作局部调整,但蒋氏的研究成果一直被出版者所忽略。
(五)古写本中有待研究的异体字很多,以往的学者未曾提及,为我们留下了极大的研究空间。下举二例。
(1)凨——風
“凨”字不见于《康熙字典》。这个字始见于近人李家瑞、刘复所编《宋元以来俗字谱》(13)。1932年国民政府教育部公布的《国音常用字汇》简化字表将“凨”列为“風”的简化字。李圃《异体字字典》(14) 附录的《胶东地区俗字表》提及“凨”为胶东地区的俗字。在晚近所编的《中文大辞典》《汉语大字典》《中华字海》中“凨”字的出处均为《宋元以来俗字谱》。张书岩等所编《简化字溯源》(15) 说:“元抄本《京本通俗小说》中有‘風’的简化字‘凨’。”总而言之,近百年的学者一直认为“凨”是最早见于元代文献的俗字。
然而,古写本昭示我们,在早于元代一千多年的东晋时代,“凨”字就流行于世了。传世本《虞翻传》“故海内望风”及《张温传》中的“遐迩望风”的“风”,在晋写本里均作“凨”。
顺着古写本提供的线索去上下探索,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宋元以前“凨”字的源流:魏甘露元年的写本《譬喻经》、西晋索靖的《月仪帖》、东晋写本《晋阳秋》残卷、北魏正光元年